白露返故岭

每年白露时节我们姐弟都要推掉私事公干，相约回村一趟，停止一次重要的集体劳动——打核桃。我家的核桃树全村最多，各类身份体例算在一路，至少上百棵。父亲在世时，完成的最初一个“五年方案”就是栽种核桃树，老地新地，梁地沟地，无论以前是产麦子仍是收玉米，通盘停止了核桃化革新。即使如斯，父亲意犹未尽，在与“王老令公”好几轮认实的“经贸商量”之后，把他位于我家宅院窑背后面的二三十棵核桃树整体收买。“王老令公”是村里的老革命，昔时上过战场，晚年提出了“村貌龟形说”“村中人物论”等系列爱村主义核心价值不雅。那桩“生意”能谈成，实在费了些气力。当然，讨价还价费的是口舌脑力，大不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实正吃力气的是果木园的革新。果木园是消费队时的集体资产，两道沟种着好几百棵果树。刚刚允许承包时，父亲把此中一道沟包了下来。然而，父亲其实不善商贾，果实丰富时底子卖不进来，一箱箱好工具放在北窑，最末被我们蚕食殆尽。更要命的是，果树没几年就起头老化，病虫增加，枯萎衰朽，一季下来成果百八十斤，实是聊胜于无。果木园并没让父亲靠果木发了什么财，它之所以可以成为父亲一生积极停止经济建立的典范案例，关键在于胜利的战略转型。

两三年的时间，父母亲把果木园五六十棵果树，一棵一棵锯倒裁短，一棵一棵刨出根来，然后赶着马骡，一车一车将枯枝树根拉拽回院子里。接着起头填坑平土，除茬耙叶，运粪洒肥，修坝筑堰，种播秋粮……

美美收了几年秋粮，父亲病了，气喘咳嗽，尤其春冬两季，严峻时晚上睡觉不克不及平躺。病院查抄是高血压，心脏肥大，瓣膜封闭不全。那种病和重体力劳动有必然关系。我们几番苦劝，又收了两季秋粮后，他才把沟里的那块果木园勉强撂开。此次病拿住了人。

果木园歇息了一年多就被纳入“五年规划”，全数种上了核桃树。父亲合计，核桃树好养活，根本不消修枝喷药，也不消浇水灌粪，野生着就能挂果收成；核桃也好采摘，有几根随手的枣木杆子，站在地上就能把青果敲下来，不会上树也问题不大；核桃还好贮存，只要及时去掉青皮淘洗晒干，或吃或卖放个几年不成问题。父亲晓得，他的儿女们不会再在村里地里苦熬苦受了，上百棵核桃树，只要每年秋天回来一次，即使收获欠好，也能有大几千块钱的收入。核桃树，是父亲在地盘上留给儿女们的最初遗产。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村子身底的煤窑被大矿兼并，起头大机械开采。一道道裂痕沉陷犹如蟒蛇般在田地、家舍、梁梁峁峁游走，西岭村被迫拆迁。我家的老宅新院，那些祖辈留下的椽廊、铭柱、蜈蚣墙、月亮门，那些爷爷一手抚弄起来的玉黄树、芍药花、葡萄架，那些父母履历了烧砖、塌架、灌窑，用汗水和泪水修建起的砖瓦大院，在一个下战书全数被霹雷隆的发掘机，推进了深沟……

我的村落，地窖里冒出的白烟，泡桐上落下的甜花，村庙里点着煤油灯的复式小学，阴雨天哞哞叫的地牛，坟墓边突突突的磷火，磨坊里二哥画下《春归图》的黑板，泵房里母亲缠上毛布条的阀轮，槽头打着响鼻的我们亲爱的马骡，失去孩子不吃不喝的大白猪……还有老棉袄里揣着米花糖的吴甲老头，老是站在供销社火炉边烤手的傻呵呵的邻村大姐……那片太岳山小小褶皱里曾经的过往，仿佛霎时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挤挤匝匝飞驰至我记忆的前台。我无法向她们辞别。

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我像伏在槽头吃着草料的马骡一样，一字一句写下我逝去的家乡故园、地盘生灵、一草一木，断断续续*年多时间。

在那*年多时间，母亲生了两次大病，日渐蹒跚老去。为了赐顾帮衬便利，我们在县城给她买下住处，但每年清明一过气候转暖，白叟家就闹着要回村里住。新村修在马路边，一户一户紧挨紧，三排房子，院子不大，连棵果树都种不下。炎天热闹一点村里也就住着一二十位中老年人，朝晨薄暮勉强能够凑在街门前说说笑笑。

前两年撤村并镇，西岭村生齿太少，和附近两个村子合并了起来。西岭，那个名字正式从行政序列中被打消。谁也说不清她到底存在了几年，从谁起头在那片山梁塬峁开荒种树生儿育女安瓜点豆。乡土家园荒芜消失，我们的儿女只能零散记得幼时老家炕上的老猫、树上的知了、架下的黄瓜以及爷爷割草时逮回的小野兔。关于地盘村庄，那显然不是全数，不外好在他们还记得。即使是我，写下了许多村落故事，比之那片地盘上的曾经，也不外是星星点点，雪泥鸿爪。记录那些生活，不外是心疼那些逝去的珍贵，迷恋生命里那些逼真的陪同、打动以及忧伤。

每年白露时节核桃熟了，我们姐弟就会回到故土去，回到果木园，即使山路已被野草笼盖，被塌方阻隔，即使核桃树已经老化，挂果不多，我们仍是想去地里走走看看。无论山河若何变迁，当青绿的果实从树上落下，当坚硬的果壳在阳光下风干，那都是岁月留给后人永久的福享，都是故岭对游子们深厚的召唤。

曹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