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狗粮（合集）之一：大碗寨

　　大碗寨

　　闪灼的那颗星子下，就是那颗最亮的星子，亮亮的金子似地银子似地水晶似的贼眼似的星子下，就是我的大碗寨了，我思思念念牵悬念挂记也连着神也连着走出千里万里千山万水也心头想着胸中揣着默默不忘的念着埋我爹娘养我苦我让我悲愁让我欢乐给我一个又俏又骚拿眼子勾着我拿心儿暖着我拿一根线儿千里万里牵着我叫我想的苦念的苦甜也甜的苦苦也苦的甜的女人的那块土啊！

　　我的大碗寨。

　　汉子扯开大步“噼嚓噼嚓”只是走，一双脚板子把昏黑里一条白光亮光爽爽的道儿踏的软绵绵，背上的包手里的包本不算轻哩，那阵子也无有了似地，手臂也跟着步子甩了开，只是手里那包打在腿上，“叮当”的一响，才想起那只边缘上瓷掉的好像遭了蚂蚱啃的瓷缸子。

　　汉子走在那暗中中，暗中中隐约着淡淡的星的辉光，他便于那黑中看得出白沙沙的空地中的田埂、粪堆和坟，树的枝干在暗灰的天幕上显着影。四下里静寂着，没有长草互慰的磨挲了，没有黄叶的低絮了，只要厚重的脚步，粗重的鼻息和星转斗移冥冥漠漠绵绵不竭的籁音。天上炸开了花炮似地一铺天的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铺开来，又从四面八标的目的着一路聚——头顶上的星星最密。一条宽宽的乳白带子轻纱样伸展开，润色几颗几颗大的亮的星——银河——行走的仙女的飘带。

　　汉子的眼睛只看准了一颗星——东南那颗毛眼子星。毛眼子星毛眼子星毛眼子星是你的眼睛是你的眼睛。于是汉子的面前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来，在暗中里如火一样的炙热逼真，对了他轻柔的笑，妩媚又热切。

　　也许你睡的正熟正香哩，也许你正做着梦哩，未睡的时候，你或许对着一点灯火儿想过我，想着不知你的汉子在什么处所了，你的汉子只为了你的一句话不知在什么处所做着苦力呢，你苦苦的想，痴痴地想，千个万个安心不下，想着想着只是想着，一双眼像白痴傻子愣愣的怔怔的忘了手里的活，你在你的梦里又梦见了你的汉子，你梦见他梦见他又梦见他，他回来了，你哭你笑打他亲他几乎要吃了他。若是你实在做着那梦，实的梦见了我，我会对你说我回来了，我实的回来了。

　　就为了你一句话，我走了，又回来了。

　　你不知你好娇美哩，你不知你像太阳日头烧着耀着几汉子的眼哩。未曾对你说，从你新寡了那一天你影子就一头扎进我心里了，像滚烫翻腾着呢，像热油煎熬着呢，我心好苦。我心里说，找女人就找你样的，你样的女人才算好女人哩，搭上你和你过一辈子也才像个汉子，才是汉子的福份。

　　实不知你心里也拆着我拆着一团火哩，实不知你多么多情哩，呵，我的女人，叫我各式思念叫我难舍难离的女人，你个火样的女人，暖的人心痒的女人。

　　……灯火儿着出了半粒豆儿似地灯花，屋子里昏暗着昏红的光，线轴上拔出针来，你一下挑去了灯花，灯火儿一跳，屋里就猛地一亮，角落里被剥去了一层暗中，你闪着黑黑白白明亮堂亮一双眼睛，就说出那段话。你眼睛实俊气。

　　你说：“鬼鬼祟祟那不是长久，像个汉子你就挣下一把子的钱，摆下喜酒，堂堂正正的把我迎过去，接到你家屋里，接到你家炕上，那时我才是你堂堂正正的女人。有那心，你就挣苦挣累挣把子钱，风风光光娶了我，女人再贱也不克不及牵了手就随你走。没那心，你就当没有那回事，安平稳稳的去混你的日子，安平稳稳的去睡你的凉炕，再别上我家门。”

　　那时你那么近的望着她，她的眸子里闪着光爆着火花，她不再说什么，你却清楚的从她的一双明眸里听出了更多的话语，你拆上一锅子烟沫，“嘶嘶”的几口吸尽了，在桌上磕出烟灰，震得灯火儿几跳几跳。

　　烟雾升上你头顶，明朗开你面前，你说：“我不但白长了个汉子的皮郛。”你不再看她，你径曲走出她家屋门，她家小院，撇下她愣愣的不动。

　　鸡又鸣了一遍，沉寂了，那夜你又走近她家大门，悄悄叩响，她悄悄开了门，站在门前，披着衣衫。她吃惊的看着你，看着你和你背上的被卷儿，看着你沉静的脸上的刚毅。

　　“你那是怎么？要哪里去？”女人慌了，眼里洇出一汪泪水，“咋反面我筹议？”

　　“我……我要走了，上西北，下关东，大碗寨没处能叫我挣下一把票子。你等着我，我回来就娶你，你该着是我的女人，迟早的得归我。”

　　女人一把拉住你的手：“我等你，等你，你快进家来。”

　　你执意的站着不动：“不了。”

　　女人扑过来，揽住你的头颈，眼里喷出火光，包抄了你，燃烧了你：“让我和你再好一回……”

　　你带着眷恋和迷醒走出她家大门，你感出迷蒙的星光里她披衣在门前站了良久，你记牢了她一句话：“我等你，等你……”

　　你不再回头，迈开双腿只是走走走……，走进来，为了阿谁回归。

　　汉子摸摸胸口那处所，那般迷醒又从心头滋润升起，在胸中温热，灌进飘忽的脚步。

　　头一遍鸡叫的时候，汉子走进了大碗寨，一双腿带着他在一座院门前站了下来。那不是他家，不是他家大门。被卷从他肩头滑下来，无声的落在地上。汉子背靠着墙渐渐的在龌龊的被卷上坐了下来，腰里摸出烟袋，烟钱袋里挖一锅子烟沫，“嚓啦”一声划火柴点着了，于是烟锅里一明一灭的闪着火，汉子的眼里也一明一暗的碰出火星。汉子的心里不克不及安静，汉子手摸着胸前捂着体温的小包，心里充沛又殷实，在明灭的炊火前，他看到女人坐到了本身的炕上，拥进了本身的怀里，门窗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屋里院里，那世界上都弥漫着喜气……

　　大碗寨泊在一片默默的沉寂中，暗淡又亮堂，明晰又朦胧，茫然沉迷蒙的眼睛，喃喃的轻吐甜味儿合着苦味儿的痴痴呓语，无从回味，无从想起，丢失在杂乱无章的梦噫，忐忐忑忑，恍惚迷离，却未曾有一丝儿骚动，在梦的间隙撩起一缝儿不安的眼睛，睁开又闭上，把未被惊扰的梦继续……

　　有鸡子叫了一声。

　　汉子站起身来，持重的悄悄拍响了门环，“嗒，嗒嗒……”

　　那只门，就是那只门，你曾在许多夜晚为我虚掩。

　　汉子从裂缝中看到屋子里亮起了灯，他看到了窗纸上的一片晕红。窗上有了一个姣好的身影。

　　他听到了抽取门闩的声音，屋门开了。

　　你好大个胆子你，你那里像个娘们儿，你不怕有个嘎小子有个小孬种欺负你？

　　他听见轻细的声音，他晓得她正在走过来，隔着一道门越走越近，他不觉心里便跳得快，跳的猛。

　　“是你吗？”门前有了个声音，汉子听出有些颤。

　　“我哩。”汉子死力把声音放平稳。

　　“是你？”女人又诘问了一声。

　　“我。”声音不觉的放大了许多。

　　里面“吧嗒”下了栓，“咣当”开了门，声音好响。

　　女人楚楚的站在了面前，他连她的眉眼都看得清。

　　“实是你？”

　　“是我！”

　　女人一会儿扑过来，披着的小棉袄落在了地上，只穿了件小背心，一对奶子暖暖地挤满了汉子的前胸，汉子心里热得烫，不由圈起两条长手臂，把女人紧紧的一箍，那女人喉咙里便极惬意的放出一声：“哦……”

　　汉子捏捏女人光着的臂膀：“别冻了，先屋里去。”

　　女人松了手，搭了棉袄，闩紧了门。

　　灯光下，女人一双眼曲曲的便不分开汉子的脸，她抚抚汉子硬硬的胡茬，眼里闪出切切的怜爱：“你瘦了呢。”

　　“是吗？”汉子笑笑，无所谓的样子。

　　“你更黑了哩。”女人说。

　　“是吗？”汉子又笑笑。

　　“让你受了苦了。”女人说，便悲伤起来。

　　汉子只是笑：“我苦的愿意，苦的快乐，苦的值，你不消悲伤哩。你看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工具？”

　　汉子说着，“嘶啦”拉开桌上褪了色的黄帆布军用提兜子：“你看那，玻璃丝的洋袜子，你看那，那红头巾，城里人都戴，还不见乡间有一个哩，你看那，洗手洗脸的香肥皂，气息好闻着哩，用一回一天都香……”

　　汉子一边说，一件件在女人面前摆开来，尽意的展览：“那些都给你，给你……”

　　女人眸子里闪了又闪亮了又亮，嘴里惊出一串“哦哦……”

　　汉子掏尽了提兜，提起一双眼来，眼里流淌出灼灼的光，悄悄握起女人一双嫩手臂：“你不晓得，我有多想你……”

　　女人被罩在汉子火热的目光里，语声喃喃：“晓得，晓得……”

　　灯花子爆了，火苗儿跳着，似乎要从灯头儿上蹦开去……

　　好久，女人问：“进来了一回，都到了啥地儿，干些啥，受的苦，遭的功，也说给俺听。”

　　汉子笑了，微微的，语气也安静：“俺下关东了，扛过大木，劈过铁，也在灰窑上干过，都是气力活，苦也有，功也有，可那不算啥。”

　　汉子解开棉袄扣子，把手探进怀里，握出一只小包，解开了，摊在桌上，皱皱巴巴的又脏又黑的赤手帕里，卷着一叠子新新旧旧的钞票：“你要的工具我有了，不多，三百，可够我摆酒席分喜糖的了，能让你排排场场的走进我的院门了。”

　　女人把那脏帕子只看一眼，便推到一边去：“钱算什么，我不奇怪，我只想看你是不是一个实正的汉子……”

　　汉子心里一热，一把把女人搂过来，伸手弄乱了她的头发：“实有你的，也实有你的……”

　　女人挣了挣，说：“走了一路，累你坏了，我去烧点工具给你喝。”

　　汉子只是不松手：“你不晓得，我心里正热……”

　　女人浅浅的一笑：“你那臭汉子。”

　　“你那臭女人。”

　　女人把头扎在汉子的胸膛上，听着一颗心“咚咚”跳的像擂鼓，身子便跟着一颤一颤的抖。

　　就那样偎着，她心里想：“那辈子，我再也离不开那汉子了。”

　　汉子想：“那辈子，我再也不分开那女人了。”

　　他们都没有听见，窗外又有鸡子昂扬了一声。

　　东天儿显露出一丝儿亮了。

　　大碗寨起头拂晓。